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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六的舞会,尤里多斯想坐马车去。但家里的马车实在对比起其他客人的有些寒酸。干脆就骑一匹马了,早早地到,将马栓到马厩里就是。

天没亮就起床,他已经将最好的一套衣服备上。对着落地镜,抚了又抚那些边角的褶皱,转了又转不知几圈,惶惶地确认又确认,保证再没什么差错,叫老嬷嬷来把关,这才戴上帽子,出门去。

方一到府,车夫就从门口台阶上跳下,牵着他的马去马厩。由管家领着,他先到了会客室。公爵在用午餐,没有抬眼看他,反倒叫面生的女仆去添些酒菜。

噢!黑醋粟子酒!

尤里多斯皱皱鼻子,好像已经闻到了那股醇香。他也想喝。

公爵不搭理他,也不觉得屈辱或者尴尬,尤里多斯有时就是这样神经大条。他大喇喇地站在一旁,听女仆与公爵说:

“您要喝什么呢?”

“我说了要喝酒吗?”

“您刚刚是叫我去拿酒么?——我不知道您想要什么呀。或许您说了您要的,实在原谅我没听见。”

“不喝了。总不能渴死,对吗?”

“那我去给您端碗炖梨来。”

公爵每顿都要吃,必须提前上的菜。对肺也有好处。

哎,天可怜见,怎么就这样粗心地忘了这个呢?尤里多斯知道她要继续挨骂,又觉得公爵阴阳怪气的腔调好笑得厉害。

“也不必吃——你就继续站在这。亲爱的,就站在这儿,我去厨房端来给你就好。”

女仆就还真的没动。

尤里多斯发出欢快的笑声。

公爵与可怜的女仆,眼神都瞥向他。他才又换上肃穆的神情,立得端正。

笨拙、倒霉又可怜,年轻女仆倒茶时手被吓抖得厉害,也许太紧张,竟将热烫的茶洒了出来。好死不死,泼到了公爵洁白的褶皱袖口上。

尤里多斯就去看公爵反应。公爵轻轻放下刀叉。

问她是谁招进来的,往常跟着谁做事。女仆就差跪在地上哭了。

您要骂我、打我、踹我,都行,只求您不要赶我走。我妈妈生病,弟弟还小,求求您。

公爵垂下眼帘。尤里多斯以为他在打量女孩儿,然而,他淡棕的眼只是瞧着一块红地毯,皮鞋尖头前方的地毯。

我最讨厌被道德绑架。

“求求您……”女仆还想争取机会,尤里多斯已看得于心不忍,想开口当个和事佬——

回去收拾东西吧。公爵道。

尤里多斯就立刻插嘴:我看她很面生,应该是……

“如果你还要说,那么,去和她一起收拾东西。”

“您不要这样。”以为自己总还有几分份量,也不相信公爵会这样绝情。

“你留下,她走;或者你们两一起离开。你还要继续为她说话吗?”

那双眼里是冷冷的讥诮。

好像在说:你也想左右我的选择?

女仆哭着跑走。

公爵切割着盘里的牛排,刀用力磨到盘上,发出吱吱的声音,连带着血水溢出来。

“这样没规矩。”公爵说。

可怜的小姑娘,尤里多斯想。看着面生,应当才来公爵府里不久。差事是做不下去了,那又该到哪儿去谋生计呢?妈妈和弟弟又该怎么办?

他一直都觉得,自己是个有基本良知的人。他爱怜那些贫苦的底层人,对好友亲人看得很重。为莉莉丝复仇、给本郡除害的事情,虽然已经是好几年前发生的,但仍盘旋在他的脑海里,并日渐成为他夸耀自己重情重义的回忆徽章。既然能为了铲除不义,挥动那锋利的圣物,自诩出于正义的愤怒;为什么在富贵面前,却又弯下了脊梁,追逐名利的幻影,一边安慰自己的屈从出于无奈?

真实锐利的痛苦揪住了他的心,已经涉及到他对自我的评价。世界观的某块承重的砖头在崩裂,建筑工人却一屁股坐到地上,说:算啦——明天再想吧!

舞会将在下午六点开始。时间还多着。

客厅里有了新布置。尤里多斯一眼就发现了那个白底青花的美丽瓷瓶。公爵说是科特船长带回来的、东方皇帝的赏赐——尤里多斯就立即遐想连篇,航海冒险、海盗和风暴、神秘的东方、金银珠宝与奇异华服、高耸的阁楼宫殿、代表着最高权力的皇帝……花瓶内插着初绽的美多尔德兰花。这种兰花娇贵得很,只有美多尔德地带有产,现今日头又是这样炎热,不知跑死了几匹马才能得这样一新鲜盆景。

公爵用完午餐,不习惯午睡,尤里多斯就陪他去户外回廊小坐。

最近公爵的身体已好多——尤里多斯本来还指望着他依旧缠绵病榻,好让自己空闲、放松些。公爵冷落他一阵,这一会儿又变得格外亲热。谁知道他又要在何时变脸?尤里多斯甚至没空给父亲写信。陪侍人,尤其是陪侍有所求的贵人,并不像多数人包括他自己所设想的那样,是个轻松又赚钱的完美活计。尤里多斯的耐心、灵气以及活力,在沉默、讨好、察言观色里消磨,渐渐生出扭曲的愤世嫉俗,又在物欲的不断满足与膨胀下变得浮躁。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一条宠物狗,主人心情好时抱他到怀里宴会。围上人模人样的口水巾与漂亮衣裳,与客人们坐在一起,佳肴都任意享用,是座上宾、焦点与偏爱,但他也还只是一条狗。即使他不愿意承认。

仆人端来画架、颜料、笔刷,画布上是未完成的写实小景。尤里多斯坐椅上,托着下巴瞧公爵继续上色。他很想发表一些意见,就像和父亲在一起时那样。

父亲也会作画,尤里多斯的神思飘到午后小院的回忆里。父亲低垂着眼,将颜料涂抹到画纸上,造出一幅幅那样美丽的作品。尤里多斯每次都惊讶于那样的一双手,时常包裹在黑色皮革手套之下,修长漂亮的手,已经如此美妙,为何还有那样的灵巧呢?

他还记得父亲用那双手为自己手淫的光景。曾经擦过泛黄圣经的书页,赐福过虔诚信徒额头,捧起过圣池里净水,温柔抚过他发烧额头的那双手,在某些爱欲黏腻溢出的时刻,也会如此满足他的欲望。

灵肉合一的时刻,是性爱的至极。

不知何时已经硬了。

好想爸爸,已经分开几十天了。

尤里多斯调整了一下坐姿。转移注意力。他歪过去,凑近看公爵的画。他道:“这个光影的结构不对呀……”

公爵顿住笔尖,接着更潦草地涂上颜料,尤里多斯为画感到惋惜。轻轻地问:“你知道晚上的客人有哪些吗?”

“您的相熟……还有郡督和郡督夫人?”尤里多斯回忆名单上那些姓氏,想全背出来以获得另眼相看。

“我没有邀请郡督,”公爵撂下笔,仆人就立刻将画与画具撤走,他要站起来,尤里多斯就搀扶着他,一齐站到开满紫藤萝的回廊台阶上,他的语气出奇得柔和,“都和我很熟,从前也经常一起玩。你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。”

心理负担?只是个舞会而已。尤里多斯想叫道:我哪儿就怯场到这种地步了?

“他们会带一些宠物过来……”公爵偏过头去,掰过尤里多斯的下颚。知道是要吻,尤里多斯俯首就他。午后紫萝藤的光影下,二人细细吮咬。

公爵的吻技很不错,比安多诺更好,但尤里多斯每次需要将对方幻想成父亲,才能投入更多的热情。

分开。公爵气喘吁吁地说:“我会给你补偿。但你也可以现在离开。”

尤里多斯迷茫地眨眨眼,捧起公爵的手背亲吻:“为您服务,甘之如饴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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